“或许你看过我的画，在网上、在书里、在画展、在美术馆里。”
春晓习惯了通过声音辨别倾诉者的年龄，但这一次她疑惑了，这个男人的声音时而沧桑时而年轻。
“您能说得具体一些吗？”
“我只画眼睛。”
听到这句话，春晓猛然想起一位颇有争议的画家，他的每张画有且只有眼睛，各种颜色的瞳孔、各种形状的轮廓，透露着不同讯息——惊恐、兴奋、快乐、忧伤......
没人知道画家的真名、年龄、样貌，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抱歉，我并没有认真看过您的画，只在一些新闻上看过几眼。”
对方发出阵阵笑声，春晓辨别不出那笑声传达的讯息，一如他那些奇怪的画。
“我果然没有找错人，你的诚实让我信任你。”
春晓微笑着点了点头，尽管对方看不到，但春晓坚信对方可以感受到。
“通过那些新闻，想必你多少了解到大家都是如何评价我的。其实他们何必长篇累牍呢，无非好与坏两个字罢了。人们真可笑，在那些眼睛刚出现的时候，他们讥讽、谩骂，后来赞赏的声音一出现，他们又开始一窝蜂地夸赞，还是相同的画，还是相同的人，他们在欣赏与诋毁之间反复横跳，像人们对待信仰的态度一样，忠诚取决于需求。多可笑！”
对方又大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是生龙活虎的年轻人。
直觉告诉春晓：与他那些难以理解的作品不同，这位画家在或许是个很招人喜欢的爽朗之人。
“您很在意别人的评价吗？”
似乎没人能完全生活在屏蔽掉外界声音的“真空”中，但这位画家字里行间透露着的不是委屈和愤怒，而是悲凉，一种对人性绝望的悲凉。
这样的人往往是善良的，但这种善良却会伤害到自己。
“我在意，也不在意。”
画家的声音又开始沧桑起来。
“这是一个审美贫瘠的时代。我在意的是大众没有自己独立的审美，大众的审美被一小部分人塑造，而非他们自己。这一小部分人可能是评论家，可能是媒体，可能是有影响力的一些人，甚至有可能是艺术家本身。我宁愿大众自始至终对我的画保持批判，只要出于他的内心，而非人云亦云。”
趁画家沉默的时候，春晓替自己也是替大多数人问：
“为什么要画那些眼睛？它们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一副画本身没有任何含义，你看到什么，便是什么。含义都是其他人所赋予的。”
画家回答得很干脆。
“那么当你的画呈现在世人面前时，你期盼它获得怎样的声音或者说被赋予怎样的含义呢？”
画家这次回答得有些犹豫。
“老实说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可能是因为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喜欢画眼睛，如果宗教是一个人的信仰，那么眼睛就是身体的宗教。透过一双眼睛，你总是可以看到很多：邪恶、神圣、美好、肮脏、纯洁、卑贱......这些都隐藏在眼睛当中，这是通过再刻苦的训练也没有办法矫饰的。
我也喜欢观察眼睛——人的、动物的、甚至玩偶的，这种喜欢渐渐成为习惯，最后成为痴迷，我只是把内心的痴迷忠诚地表露出来——用画画的方式，仅此而已。我想，在动笔之前，我没有任何其余的念头。”
春晓感到与大多数艺术家一样，这位画家是个很纯粹的人。他渴望与受众建立某种链接，这种链接不仅仅是肯定与赞美，甚至也不是理解，只是希望像打动自己一样，受众可以受到触动，这种触动可以是悲哀的、愤怒的、嘲讽的、赞美的、感动的、质疑的、评判的......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种触动是出于自己而非其它声音。
春晓很想给这位画家一些建议，或许可以让他的纯粹不再伤及到他，但就在春晓考虑如何措辞的时候，画家礼貌地道别，通话戛然而止。
三天后，新闻头版头条报导了一个名人自杀的悲剧——那个画了无数双眼睛、饱受争议的画家。
画家的真容终于浮出水面，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如明星般俊朗的男子，他的左眼完全失明。
讽刺的是，一夕之间他所有的画作价格疯涨，一些曾经公开贬毁画家的人甚至也加入了炒画风潮中。
再也听不到那些评价，无论善意的还是恶意的评价。大家用他的自杀为他的画加冕。
没人知道画家临死前真实的心声——除了春晓。
“真是个荒谬的悲剧，如果他地下有知，看到自己死后疯涨的画作，不知作何感想，以他近乎偏执的纯粹，想必会更加难过。”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春晓多希望在那通电话结束之前，告诉画家：
“我们拯救不了别人，但要放过自己。”
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女人，尽管她没有表露任何情绪。
“明天是我儿子订婚的日子。小孩子总是长得那么快，我都想不起来他是怎么从一个只知道哭闹的小孩儿长成即将结婚生子的大人的。”
这位妈妈说话时异常平静，对于儿子即将成婚没有喜悦也没有不舍。
紧接着她又说：
“我不知道我的儿子是不是开心，会不会憧憬着婚姻，再过几年又会不会开始失望甚至绝望，我不知道，我没问过他。”
从这句话开始，这位妈妈的倾诉贯穿着看似平静实则悲恸的浓郁情绪。
“我还记得我的婚礼，孩子他爸登门求婚那天轰动了整个县城，所有人都羡慕着我们，有的羡慕男人娶了小城最美的女人，有的羡慕我嫁给小城最有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