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原

人生，不过是，一场梦，一场雨，一场做不完的梦，一场下不完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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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德二十四年，大郢国境，夏至，白沙镇。

白沙镇地处大郢边境，鱼龙混杂，胡人与郢人时起摩擦，尤其是拉曼人和郢人的矛盾最为严重。拉曼人认为郢人傲慢自大，抢夺他们的土地；郢人认为拉曼人粗鄙野蛮，我大郢国国祚已两百年，这地儿两百年前是大郢国的，两百年后的今天也是大郢国的，自己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儿，何来抢夺之说？可偏偏郢国的皇帝给自己的国民开了个不好的玩笑：新来的府尹是个拉曼人。

夏至日，炽阳久升，红红火火的，像带血的玫瑰。这种天气，血，经不住火烤，容易干。

是的，爹说得一点没错，血，容易干。江时燕这样想着，也这样看着。身后的家丁，一个个壮汉，一个个娇娃，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个倒在拉曼人的刀下。而她，郢国宰相的女儿，只能拼命的跑，一刻不停的跑。静，静的出奇。喊叫声没有了，尖刀砍入人肉人骨的声音没有了，拉曼人兴奋的吼叫声没有了。有的是自己的大口大口的呼气声，还有仿佛要越出胸膛的心跳。怎么了？她回头看了看。

“小姐，别回头，快跑！”

是家丁小林，前天刚及弱冠，最喜欢看花，有时一看就忘了去先生那里接她；最喜欢下雨天，因为下雨天为小姐撑伞的时候离小姐最近了。是个有趣、贴心、不怕死的人。随着沾着血滴着血的刀砍入肉骨的声音重新响起，她看见小林的右臂飞了起来，接着是左臂，接着是头颅。她还看见了红色的花，红色的雨。不，红色的血，小林的血。

“小姐，别回头，去找边军！”

是丫鬟芙蓉，从小就被卖到她家了，和她一起长大，一起挨先生的鞭子，一起挨爹爹的骂，一起爬山戏水吃饭喝茶。最喜欢红色的鲤鱼，因为听别人说红鲤能带来好运，希望小姐一直好运；最喜欢红色的衣裳，因为小姐第一次给她买的衣裳就是红色。是个温柔、贴心、不怕死的人。随着沾着血滴着血的刀砍入肉骨的声音重新响起，她看见芙蓉的左腿飞了起来，接着是右腿，接着是头颅。她还看见了红色的鲤鱼，红色的衣裳。不，是血，是芙蓉的血。

“小姐，快跑啊！”

“小姐，好好读书！”

“小姐，今天冷，多穿点衣裳！”

“小姐，吃了没？”

“小姐，婶婶做的鞋子舒服不？”

“小姐，要吃好喝好睡好玩好！”

她还看见了许多红色，红色的鞋，红色的碗，红色的米饭，红色的风筝，红色的昨天，红色的他们。

江时燕不再去看，她继续拼命的跑，一刻不停的跑。耳边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就是杀人的声音。

“哟，哟哟哟，前面还有一个妞儿，看着背影不错，就是他们这群傻瓜喊的小姐吧！”一个满脸横肉，满脸络腮胡，满口黄牙的大汉在叫着，“兄弟们，把那娘们给老子抓回来，老子正缺个暖床的！”

“二哥，正好马来了，咱上马去追那个婊子！”一名拉曼人舔着干裂的嘴唇。

“对对对，追那个婊子，追那个婊子！”一名拉曼人擦着流出的口水。

“追那个婊子！追那个婊子！”一群拉曼人嚎叫着，像几天没进食的豺狼，向江时燕的方向扑去。

声音越来越近了。我要死了吗。江时燕在心里喃喃道。水声！该死，前面是条河，老娘今天要死在这儿了吗。

江时燕还是拼命的跑，一刻不停的跑。那条河映入眼帘。是条小河，宽度不大，但不知道的有多深。要是有匹马就好了，这种宽度，有匹马就跳过去。江时燕这样想着。她顾不得水有多冷，打算趟着水过河。刺骨的痛，总比死了好。跑至河边，江时燕不做停留，双脚直接跃入刺骨的河中。她忽然感到一阵疼痛，不是刺骨的冷，是来自脚踝的骨痛。她的右脚使不上劲，她跑不了了。

该死，老娘崴脚了，老娘今天要死在这儿了。

江时燕闭上眼，感受着刺骨的痛。还有，刺心的痛。

声音又停了。什么都没有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可是，马蹄声再次响起，沾着血滴着血的刀砍入骨肉的声音重新响起，这一切真真实实的发生了。她回头，她要记住这些豺狼的模样，她要化作厉鬼挖他们的心。

江时燕回头看到了他。她看向了他。一个年轻的、俊俏的、不怕死的人。怎么感觉好像见过他？江时燕回想着，回想着，回想着……。想起来了，是他呀！宋子京，好久不见！江时燕记起先生这样介绍他：宋子京，字燕宁，一个帅气的小伙子。

入夏的白沙镇，热，更闷。闷热的天气，干燥的气候，加之边陲的血腥，像一只无形的爪牙掐着人的脖子，使人喘不过气。可现在的江时燕，呼吸格外顺畅，身心无比轻松，因为——他来了。

是的，我来了。师父，我来了。师兄，我来了。可是，我来晚了。我不想再来晚了。这次，我绝不会来晚，绝不！

“绝不！”，宋子京咆哮着。又是噩梦。“这不是梦，这是真的。”宋子京擦着额头冒出的冷汗，自言自语的颤抖道：“我似乎又来晚了。”颤抖来自愤怒，来自悔恨。宋子京看着远处：没胳膊没脑袋的男人，没双腿没脑袋的女人……。血肉横飞，仿佛一切事物都是红色。宋子京还看见了一群豺狼在发疯似的追着一个娇兔。他看向了她。是她！无论这世道怎么变，只要她出现在他眼前，他一眼就能认出！江时燕，好久不见！宋子京记起先生这样介绍她：江原，字时燕，一个俏丽的小姑娘。

“晚了么……”，宋子京轻抚着身旁的爱马，继而跃上马背：“既然无法改变发生的一切，那就改变未来的所有。乘风，随我杀敌！杀！”伴随着清澈雄厚的马蹄声响起，宋子京拔出了刀——大郢军刀。宽厚的刀刃在盛耀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光艳，像吐信的火蟒，闪电般扑向那群黑恶的豺狼。“我的刀饿了。今日，就用你们的血，来喂饱我的刀！”宋子京咆哮着，像头发狂的猛虎：“我要——把你们——全部——杀光！”

乘风很快，几息而已，宋子京已至豺狼群侧面。几只豺狼发现了宋子京，随即调转方向，像宋子京扑去。“一，二，三，四。哼，四条野狗，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宋子京右手握刀，左手拿起手弩，对准一只近身的豺狼，“嗖——”利箭破风的声音响起，三支离弦的短箭透着寒光，穿过落叶，直奔豺狼面门。倒霉的豺狼未作反应，就被利箭射破面骨，瞬间没了生机。一只疤面豺狼举着利爪扑来，宋子京稍稍侧身，右手挥刀拦腰横斩——疤面惨叫一声，身躯一分为二，瘫在血污中等死。剩下两只豺狼从宋子京身后齐齐扑来，只见宋子京向前弓腰躲过利爪，随即举刀对准未及时转身的两只豺狼的后颈，一只一刀，两只豺狼瞬间身首分离。

“二哥，后面，后面！”一个脸面黝黑身材矮胖的拉曼人慌张道。

满脸横肉，满脸络腮胡，满口黄牙的“二哥”向后转头：？？？，这个世界怎么了？一个瘦小的年轻郢人，杀了四个勇武的兄弟！这怎么可能！？那是四个训练有素的勇猛的全身疙瘩肉的拉曼莽汉！明明是一拉曼抵四郢，现在咋是一郢抵四拉曼！？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偷袭，是偷袭！妈了个巴子的，敢玩阴的！老子让你有来无回！

“二哥”勒马后转，吼道：“兄弟们，这小瘪儿玩阴的，给老子把他砍成肉泥！老子今晚要蘸着他吃烤羊肉！”

“二哥，这不用你说，兄弟我，也有此意！”

“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剁了他！”

“杀！杀！杀！”十余骑纷纷调头，向宋子京腾腾杀去。

居住在白沙镇的胡人尤其喜欢吃羊肉，拉曼人也不例外。可大郢边军汉子，更喜欢吃肉！

宋子京静静的看着卷着尘土奔过来的十余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一双眼却额外炯神：“真是一群没眼力的痴儿。在我面前，我是虎，你们是羊！羊入虎口，还谈言笑！”宋子京装好手弩，左手握弩置于背后，右手握刀，随后在马背上微微俯身，在自己的爱马耳旁轻言道：“乘风，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本事！”

宋子京驾着乘风，乘风驾着风，像捕食的雄鹰，朝着前方那片飞扬的尘土冲去。双方相聚不足两尺之时，拉曼人几条乱刀砍来，宋子京左手猛然抬起手弩，朝又一位倒霉的拉曼人直射过去；右手握刀猛砍几名拉曼人的执刀手臂，再朝他们的心窝直刺。一合过后，干黄的土地上又多了五条拉曼人的尸体。

难缠的敌人。他是有真本事的。“二哥”心里冒汗道。

他们骑术真差。是我太强了吗？宋子京心里淡定道。

“不要慌，他毕竟只是一个人”，“二哥”试图稳住阵士气，“攻他右臂，不要给他出刀的机会！杀！”。

宋子京擦着溅在脸上的血，依旧淡定的说道：“切，终是蚍蜉撼树罢了！乘风，冲！你懂的！”。说罢，一人一马再次冲向那片飞扬的尘土。

双方相聚三尺之时，宋子京突然调转马头，骑着乘风向后急奔而去。

“他妈的，你他妈玩我吗？！”“二哥”怒吼道：“杀杀杀！今晚我要用他的脸皮擦屁股！”。说罢，疯也似的朝宋子京追去。眼瞧就要追上，“二哥”举起刀朝宋子京后背砍去：“你死定了！”。

“你怎么知道你死定了？”

“二哥”瞪着眼珠子大的不能再大了：他看见宋子京在马背上转身，然后高高跳起，然后举着一把长柄眉尖刀，然后朝着他的脑门劈下，然后……“二哥”感觉一阵头晕，天旋地转的，他感觉自己从马上摔了下来。他看见自己的马也摔了，准确的说是被砍成了两半。他感觉自己眼前一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死了。他被劈成了两半。

“二哥！你奶奶的，呀啊——”，剩下的拉曼人疯也似的朝宋子京冲去。

“相较于骑术，我更擅长在地面上对付那些骑马的”，宋子京举着手中长六尺三寸的眉尖刀，依旧淡定的说道：“因为我，来字破风营！”。面对冲至眼前的几骑，宋子京对着马腿迅猛的砍去。伴随着马匹的哀嚎声，失去平衡的拉曼人跌落下马，在宋子京的眉尖刀下，一个一个的被削去首级。

怪物，怪物，他是怪物。远远跟来的拉曼人看到怪物。怪物杀了“二哥”，怪物杀了拉曼族优秀的骑兵。

“去告诉大哥，二哥死了，被一名郢国怪物杀了！”。颤抖的声音，颤抖的腿，颤抖的臂膀，颤抖的心。拉曼人感受到了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

宋子京望着那些杵在远处的拉曼人，翻身上马，不再理会，因为有更重要的人在等他。宋子京驾着乘风，朝心中的方向奔去。

时燕，我来了。

子京，你来了呀。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呀。